幻身靈的外表永遠是精心設計過的模樣。 或許是霜髮灰白、垂垂老矣的老叟,又或者是外貌如花似玉的青春女孩。 性別對幻身靈來說並不重要——「人格面具」,他們如此稱呼自己的每個外貌;透過一個特定的相貌,幻身靈能夠「錨定」自己在世界的存在與立足處,使自己不至於成為無根飄零的浮萍。

即使外貌不曾改變,有些事物依然無法掩藏。 比如說藏在皮囊下的東西,比如說因為種種因素而顯現出的生理現象。

菲爾德對美麗或者醜陋皆無概念。 在他的想法中,樣貌不過是一個形似空殼的概念,可以棲身其中得以存活。 他的樣貌就像是某個存在的幻想中,沒有確切性別依據的人形在因緣際會下化為實體,沾染上來自海淵的主人的痕跡。 他不明白自己在他人眼中的模樣是如何被評價,對視線的恐懼、習慣委身於角落、想辦法降低存在感,這些行為似乎是他的本能。

他不明白過去的自己犯下諸多錯誤。 即使那些僅只是一名無處可去之人,一名無名無姓的孩子,為了要在混亂的街角巷弄中生存,所必須付出的代價。 偷竊、欺騙、盜賣、搶奪。 ——最終,惡報追趕上他的步伐。

生存是每個生命各自的責任,幼獸也不得不以利爪武裝自己。 人類教導他惡意、報應、恐慌與寒冷,後巷中發白的不再會移動的身軀讓他習得死亡與孤獨,而他從老鼠身上學會共享食物與溫暖。

即使畏懼黑夜的來臨,菲爾德依然沒有向任何人透露過哪怕一些蛛絲馬跡。 他以如今的樣貌包裝自己,深怕露出一絲不和諧,這層並不完美的偽裝就會應聲崩塌。 過去在傭兵團時十數個人,也並非每次都會睡在通舖中,更多時候,他們會以性別、年齡為區分,分散在不同空間休憩。 菲爾德總是會選擇最角落的位置;原因無他,只因待在角落會讓他感覺自在一些。

他會在每個夜晚中渾身發抖地驚醒,冷汗浸濕前額與後背,又復而嘗試入眠。 周遭沒有任何人被吵醒,除了睡在他身旁的寵物——隨處可見,但或許在如今的世道有些稀少的,普通的兩隻老鼠。 他一把將老鼠撈進自己拿來當棉被的斗篷中,食指舉在唇邊,示意這些陪伴自己的小傢伙們安靜一些。 老鼠們窩在他的臉邊,又睡著了。 而他或許可以成功再次入睡,然後迎接早晨。

自那之後,菲爾德差不多已經習慣了跟卡利恩一起行動的生活。 他們也許不以傭兵的身分自居,也沒有稱得上固定的居所。其餘一切照舊,就與過去一樣,卡利恩總是特別早起;而菲爾德因為自身堪憂的睡眠品質,總是特別晚起。 他也已經習慣在夢境中即將窒息時被卡利恩叫醒。

「小子,你——」卡利恩從帳篷外探身進來,一把拎起剛清醒沒多久的菲爾德的後領,他的下半句話頓了頓,漸漸消失在咽喉深處。 少年渾身一僵,面部表情甚至還沒調整好,後背與額頭上滿是細密的冷汗。 他與卡利恩面面相覷,四目相交,致死的寂靜融入空氣中。 「……」黑髮黑膚的聖騎士上上下下打量著他,菲爾德後知後覺地意識到,自己此時的模樣應該很奇怪;他的眼神可疑地閃躲,最終垂下眼睫,試圖垂死掙扎。 卡利恩沉下聲音,金黃色的獸瞳仍然盯著他,他又開口,「……你做了惡夢?」

人言道,夢境是記憶的投射與倒影。 時而旁觀,時而切身體會;時而被切割的破碎,時而完整無缺。 菲爾德在醒來後,通常需要一段不長、卻也不算太短的時間調整自己的狀態,才能再次意識到自己並沒有埋葬在那片無盡冰冷的黑暗中。 在那段短暫的時間中,這副皮囊與面具會露出明顯的破綻,窺見底下那名被毀滅性的劇變所打擊而變的徬徨無助,蒼白無貌的孩子。 那孩子再也沒有——也來不及長大。